GPS显示下午四点四十七分,德里克的二手 Tacoma 碾过最后一段沥青接缝,柏油变成碎石,再变成被雨水冲出沟壑的硬土。副驾驶上的威尔把靴子翘到仪表盘上,铝制啤酒罐在两人之间滚来滚去,像一枚被太阳烤得发亮的硬币。"购物中心遗址,"威尔念出手机上的维基词条,"一九九七年开业,二〇一八年因电商冲击倒闭,占地面积三十四万平方米,现属联邦土地银行不良资产。"他抬头望向挡风玻璃外那片灰白的混凝土残骸,"简单来说,就是成年人的废墟游乐场。"德里克没接话。他踩下刹车,让卡车在警戒线前停稳,塑料绳上挂着"禁止入内——结构危险"的标牌,在风中像条懒得动的蛇。他们每周五都来一次这种"无用探险"——废弃水厂、关闭的电影院、被野火烧毁的葡萄园——这是大学四年保留下来的少数仪式之一,像把零钱丢进便利店门口的许愿池:明知不会实现,仍要坚持听到那声"叮当"。他们翻过破掉的卷帘门,鞋底踩碎玻璃和促销海报的塑料膜。阳光从高处的破窗漏进来,把灰尘照成缓慢流动的河。威尔用手机手电筒扫过一家旧连锁店的招牌:"'Forever 21'——现在听起来像给僵尸新娘的警告。"德里克笑出声,回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弹开,像有人隔着十年时间对他们喊"嘘——"。他们找到通往屋顶的消防梯,铁扶手被太阳烤得发烫。德里克从背包里掏出两罐百威,铝罐表面凝着细小的水珠,像刚被捞上岸的冰块。"下周三去纽约报到,"德里克突然说,用钥匙拉开啤酒,"投行培训,每天六点起床,晚上十一点回公寓,帮有钱人把他们的钱变得更像钱。"他停顿,"我查过地图,离中央公园三个街区,离最近的沙漠两千四百英里。"威尔把空罐捏扁,金属发出短促的呻吟。他望向远处,十号州际公路像一条被拉直的鞋带,把城市系在沙漠边缘。"我收到硅谷的 offer,"他说,"不是那种改变世界的创业公司,只是给广告算法写代码,让无人机在你家门口投送比你更聪明的牙刷。"太阳开始下沉,像一枚被慢慢拧紧的螺栓,把天空与地面的缝隙越压越窄。德里克掏出手机,对着夕阳比划,似乎在计算光线角度。"你知道最疯狂的是什么?"他开口,声音混在远处卡车的引擎声里,"我们花了四年讨论自动驾驶和区块链,结果真正要去的办公室,连窗户都打不开。"威尔笑了,肩膀撞一下德里克,"至少你的办公室有窗户。我的据说在地下二层,靠通风井照明,像给植物人设计的日光浴。"他停顿,"我拒绝了。"德里克转头,啤酒罐停在半空。"什么?""我告诉他们我需要考虑,然后点了删除。"威尔耸肩,"可能是临时起意,也可能只是想让未来的自己保留一点骂人的权利。"最后一缕光落在混凝土上,像被拉灭的灯绳。远处洛杉矶的灯火开始亮起,像有人把碎玻璃撒进深蓝色的床单。德里克突然意识到,他们坐在一座被时间清仓的建筑顶端,而下面等待他们的,是两种同样陌生的生活——一个穿西装在摩天大楼里奔跑,一个穿连帽衫在地下室写代码,却都离此刻脚下这片粗糙的、会割破手指的真实世界很远。"走吧,"威尔站起身,拍掉牛仔裤上的灰,"再晚就要被巡夜的无人机拍到,明天上本地新闻:'两名应届毕业生因非法入侵被逮捕,警方在现场发现空啤酒罐及未实现的潜能'。"德里克跟着站起来。他们没拥抱,没拍肩膀,只是像每次探险结束时那样,把垃圾装回背包,把门重新掩好,把"再见"留给黑暗去说。下楼梯时,德里克数着自己的脚步——十七级,和四年前第一次来时一样。唯一不同的是,这次他知道不会再回来。卡车掉头时,尾灯扫过那片混凝土废墟,像用红色粉笔在黑夜背面潦草地划了一道。威尔把音乐声调大,老歌里唱道:"我们曾以为自己是风,结果只是草。"沙漠的风从车窗灌进来,带着干草和汽油的味道,把他们的头发吹成乱糟糟的问号。GPS 重新亮起,显示回程需要两小时十七分钟,足够把六罐啤酒的效力代谢成周一的头痛。德里克握紧方向盘,忽然明白:所谓毕业,不过是把"不确定"打包进行李箱,然后拖着它穿过一个又一个州际公路,直到某天在便利店门口,你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当初想逃开的是什么。前方,城市的灯光越来越密,像有人把星星摘下来,重新按亮度分类。威尔在副驾驶上打瞌睡,空啤酒罐在脚底滚来滚去,发出轻微的、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声音——像某种密码,也像某种告别。